知识与问题的张力,从你这里展开。
陶杰是个天才。他文笔好,思想敏捷,记忆力强,中、外、古、今皆有所学。
这些加起来说不上是天才。说天才是他的联想力高。
我想,要是此君当年攻读物理或经济,前途无可限量也。
爱因斯坦认为思维最重要的是想象力。我曾经以《什么是想像力》为题下笔,说想象力就是联想力。
这里以「联想」为题,是因为「想象」这回事比较抽象,不容易有理说得清。
「联想」则比较简单易懂,有辙可循。朋友,你想不想做天才?
或者你的子女或你朋友的子女想不想做天才?
要是想的话,细读此文可也。不要读陶杰的,读我的。
首先要说的,是智商的高下与联想力的高下没有一定的关系。
爱因斯坦的智商只有一百三十多,是聪明人,但有这水平的聪明人多如天上星,
只有爱因斯坦能想得出相对论。爱氏的思考方法屡见经传:他的相对论是以例子联想出来的。
我遇过三个智商奇高的人:过目不忘,推理快如闪电。然而,以创意而言,这三君子不见有过人之处。
另一方面,佛利民、阿罗、艾智仁等人,智商高而又有创意,则算是天才了。
高斯的思想不是那么快,但创意超凡,说是天才不会有人反对。
我要说的天才的衡量准则,是要有天才的作品拿得出来给大家品评。
聪明绝顶而拿不出作品来的,说是天才没有什么意思吧。这样看,天才的定义是要有令人欣赏的创意之作为凭,
而联想力不够是不可能有创意的。这是说,联想力是衡量天才的最重要因素。
智商高可以帮忙一下,但不是那样重要。愚蠢之极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天才,
智商奇高的不一定是天才。智商中等或以上,联想力奇高,天才无疑也。
智商天生使然,后天的学习不能增加智商。这个传统的看法只是在原则上那么说,
实际上智商的考试成绩,多学习一定增加。有趣而重要的问题是:联想力是天生使然呢,还是后天学习决定的?
有可取联想力的人的智商可能平平无奇,但可以有超凡的创意。是创意界定天才,不是智商的高下。
原则上,智商不能学得。联想既然不是智商,能不能学得呢?
是很奇怪的推理。如果联想可以学得,那么天才也是可以学得的了。
我不肯定联想的本领可以学,但如果是可以的话,
那我们就不妨想一下要怎样教,或怎样可以学回来。
是在这个大胆的假设下,我铤而走险地试教一下怎样联想,那就是教读者怎样成为天才了!
从来没有人说过天才可以教出来,
我自己也不相信可以,但上述的逻辑是说可以的,或起码有机会。
以我之见,联想可分三方面:横联、直联、幻联。
横联是以例子比例子,或以例子示范思维的观点。以花比美人就是横联了。
有人说,第一个以花比美人的是天才,跟着这样说的是笨伯。我同意这评语。
是的,以横联而论,天才与蠢才之别是前者的比喻是新奇的,前人没有想过。
新奇的比喻可以带出一个新的角度看问题。有了新的角度,太蠢的不能看出什么,
但智力中等或以上的就可能推出新理论或新见解,升级为天才了。
爱因斯坦是以横联比喻想出相对论的。但此公还有无与伦比的「幻联」本领,非常人能及也。
不要奢望做爱因斯坦;做次几级的天才或准天才也不错吧。
经济学行内的高斯,认为工厂污染邻居与音波频率互相干扰是类同的例子。
这也是横联。很简单,外人不认为是类同,高斯却认为是。
确定是类同后,有了新的角度,稍加推理就得到足以万世流芳的高斯定律。天才也。
横联说易甚易,但绝妙的说难极难。记着,要新奇,要类同,找到新奇而又类同的比喻,
千万不要放过。寻其新角度,左推右想,天才或近于天才的观点或作品是不难得到的。
困难是好些人提出的例子比喻似是而非,不知所谓,而中国传统更是常有这样的弱点。
古代的孟子如是,近代的孙中山也如是。
转谈直联吧。直联是夸张地联想,尽量把问题放大。
唐代的李贺诗云:「海沙变成石,鱼沫吹秦桥。」这是夸张的直联了。
试想,秦桥是石造的,鱼的口沫把秦桥吹掉,为时之久不言而喻。
好些朋友认为我喜欢说夸张的话。可能是的,因为我想时喜欢夸张地把问题放大来看。
为什么呢?因为放大了比较容易看。
在经济研究上,我讨厌那些微不足道的数字规律,以高级的统计学算来算去、搞得复杂无比的学术文章。
人有失手,马有失蹄,调查的数字略有失误,怎样统计其结论可能全盘错了。
我喜欢从夸张的实例入手。例如要推测租金管制的效果,市场租金比管制租金高百分之二十的实例我没有兴趣。
我要找市租比管租高十倍八倍的实例。这是放大,效果会因此而变得远为明确了。
同样,把一个例子以联想夸张地放大,想不出的推理结论可能突然明确地显现出来。
最后试谈幻联吧。再以李贺的诗为例,「空光远流浪,千岁随风飘」就是幻联了。
这是以幻想的方法把例子联想到虚无飘渺间。以科学而言,这会使抽象的理论比较容易地一般化。
幻联是把例子抽象化,是比较困难的工作了。换言之,幻联是把横联或直联带到真实世界不可能发生的境界那方面去。
五十年代初期,在香港西湾河我认识一位玩粤乐的高人,姓黎,众人称他为黎师傅,其人幽默风趣。
一天朋友问他:「黎师傅,游泳遇到一尾大鲨鱼,怎么办?」师傅回应:「立刻抱着牠!」当年香港建筑要打桩,
很长的桩用吊起的大锤拍下去,震耳欲聋,为时甚久。
黎师傅问:「有没有见过土地松如无物,锤一下整支长桩不见了?」
农历新年,天大寒,师傅买不起厚衣,只穿恤衫。
朋友问:「黎师傅,你是否单衣试酒?」回应道:「不是的,我是扮泰山。」这些都是幻联。
我认为联想是可以学的,虽然有些比较难学。
如果联想可以学,以上文的推理,天才也是可以学的吧。
困难是要有可观的天才之作,苦功免不了
FAQ:
联想??笔记本?
毫无疑问,今天中国青年(当然包括香港青年)的时间投资,回报率最高是学英语。
不是计算机,不是商科,不是经济学,不是数学,不是任何自然科学,
也不是艺术、文学,而是英语。一般而言,以下功夫每小时算,没有其它知识的收入回报可与英语相比。
昔日美国加州一位仁兄在荒山野岭拾得金块,无意间在酒吧炫耀了一下,消息传开,被人跟踪,
引起了历史上有名的寻金热,蜂拥而至的寻金者搞得热闹非常。七十年代初期,某晚在电视上看到以相片示范的寻金热典故。
翌日对一位研究生说:「昨晚在电视看昔日加州的寻金热,金矿没有产权界定,
但我不相信会有非私产的租值消散,应该是上选的论文题材,你不妨考虑。」这位学生跟进,论文写得好,在国际上成了名。
是不容易解释的现象。今天的神州大地,看其经济发展,纵观天下大势,青年面对的一堆一堆真金白银,
不是什么计算机什么高科技,而是英语。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月薪二千元左右,
懂得上网打字与懂得玩电子游戏差不多,不值钱。英语呢?只要说得通,写得通——与入流还有一段距离——月薪倍升。
要学到说得通,写得通这个平庸境界,大约需要一年功夫。
这是说,一般而言,花一个小时学英语,其收入回报大约是学习其它知识的两倍。
这不是金矿是什么?为什么我们见不到英语的寻金热呢?难道市场的讯息费用真的高不可攀吗?
话得说回来,上述的英语学习回报率,是指中学毕业后下一年苦功的回报,其后再下功夫,
回报率会下降。苦学英语一年不是很够用的水平,不足以下笔成文,但可以应酬,可以沟通。
这是指国内的青年,不是指香港的。香港的学子,英文中学毕业后成绩差强人意的,其英语水平可以应酬,
也即是国内的中学毕业后补加一年英语苦工。国内学英语的回报率比香港的高,因为前者有足以应酬的英语水平的青年很少。
说过了,英文不易学,主要因为字汇多而难用(常用的字比中文多两倍以上,而且重视把适当的字放在适当的地方)。
另一项困难,是英语的动词微妙(中文的动词是不用学的)。今天国内认为懂英语的,一般其实不懂。
就是那些考托福英文试成绩可观的,用字一塌糊涂,动词错得离谱,不足以应酬也。
英文难学,从足以应酬的一年苦工到可以下笔成文,还要一段长时日,而且要讲一点天赋。
英语达到下笔成文,姑勿论是否成家,很值钱,国内及香港动不动在月薪五万以上。
香港的高官薪酬高,英语水平好是一个原因。我读过曾荫权与任志刚的英语文字,
皆达下笔成文之境。更重要的证据,是八二年回港任职后教出来的学生,今天打工月薪达六位数字的几个,英语皆可下笔成文。
可能不大公平吧,但天下的大势,历史的规律,是不能反抗的。
一九五七年我远渡重洋,到北美,那时除了英语,学法语、德语、西班牙语等的学子不少。
刚好那时起,世界渐趋大同,到了六十年代中叶,美国大学的博士课程纷纷取消两种语言的起码要求。
七十年代,计算机发达,而近十年来的互联网及通讯的发达,为了减低讯息费用,
一种共通语言就无可避免地成为国际市场的选择了。
我不认为选英语作为国际的唯一共通语言一定是明智的。英语难学,是负面,但表达力强,是正面。
一负一正,正面的价值不一定比负面的代价高。然而,昔日的大英帝国是日不没国,加上先进之邦的知识分子大都懂英语,
为了节省他们的学习费用,英语被市场选定为国际语言,不难理解。要推翻这选择看来不可能,
因为不会有足够的有学之士一起地接受另一种语言。今天的趋势,是英语愈来愈普及了。
这些年中国的经济发展了不起,在国际上变得举足轻重。每次见到西洋鬼子苦学中文,
有点骄傲,但我们不要那样傻,认为再过三几十年,中文会普及天下。
鬼子佬学中文是因为他们见到中国的发展,认为懂中文会有可观的收入回报。
这不错,但等他们普及地学会中文来与我们沟通,是守株待兔,远不及我们抢先学英语那样高明。
经济贸易上的所需不论,重要的知识投资,懂英语占了很大的便宜。中译的西方书籍虽然频频出现,
但到今天还是一小部分,而一般译得不好,误导的机会不小。你要等有足够而又译得好的中译本出现才求取西方的知识呢?
还是趁早学英语,不等译本?选择是明显的吧。
香港自从推行母语教育后,学子的英语水平急转直下——这是所有中学教师都知道而又同意的。
这笔胡涂帐政府要负责。不容易明白的,是保持英语教学的学生的英语水平也下降了不少。
后者似乎是持久地下降了二十多年的效果。电子游戏的盛行可能是一个解释,
而更可信的解释是政府设立的教育署管制课本与教法,犯了语文教育的大忌。
国内学子的英语水平实在差。学校一般不重视英语,老师不足可能是原因。
有专为学生考外地英文公开试而设的学校,不少学生考得好。但语文这回事,
考公开试的成绩与实用之可行是两回事。我自己就没有把握在美国中学的英语公开试考及格,
但满有把握教美国中学生的英语老师的老师怎样写英文。
一个补救英语远为不足的办法,是北京容许私办的英语补修学校,不妨指明不能为考试而教,
要教实用的。这样,不少香港学子会见有收入可图,立刻学好英语,到国内作教师去也。
国内愿意出钱补修英语的男女长幼数以千万计。他们不是不知道金矿所在,只是问津无门而已。
FAQ:
论技术学习,英文对于自身的投资回报率目前来说确实非常高!
老师艾智仁给我最大的影响,是他永远像一个天真小孩那样看问题。
当年同学们都听说他是理论高人,智商不凡,但五十岁了,对任何问题彷佛一个小孩子第一次看世界,
给我有难以形容的感染力。教功用,他问:什么是功用?教货币,他问:什么是货币?
问他一篇大名鼎鼎的关于产出函数的文章,他问:你相信文章里说的吗?这种教育方法之前之后我没有见过。
那时艾师在行内有名,但不像十多年后那样举世知名。我推迟博士课程一年,
只为了等艾师从他造访的史坦福回到加大,先听他的课,才考他出的博士理论试题。
于今回顾,那是我在经济学习过程中作出的最好一项决定。
这决定不是受到同学的影响,而是两个其它原因。
其一是一九六二年,麻省理工的森穆逊到我就读的加大演讲。没有谁不知道森氏是当时最负盛名的经济理论家。
演讲后一位同学举手提问,森氏说:「让我教你一点价格理论吧。」跟着停下来,游目四顾,
说:「对不起,在你们这里我不敢教价格理论!」举座哗然。
大家都知道,他的意思是我们有一个艾智仁,而当时艾师不在座。
第二个原因,是我拜读过艾师于一九五○年发表的《风险、进化与经济理论》,
精妙绝伦,深不可测,于是五体投地,非拜他为师不可。
后来成为艾师的入室弟子。每次入室求教,他总像小孩子般看我提出的问题,次次如是,
影响了我对学问的处理方法。说像小孩子般看问题,其实是说从一片空白开始想;
之前想过的,再想,也是从一片空白起笔,丝毫传统的成见也没有,自己此前的观点一概不管。
朋友,你可以做到吗?如果可以,那么你不是天才也算是准天才了。
天才其实就是那样简单的一回事。如果有成见的约束,摆脱不了前人之见,算你智商顶级,思想不可能传世。
如果你的智商只是一般,受到成见的约束就会升级为蠢才了。
不要误会,我不是说传统之见什么用处也没有。正相反,我是个尊重传统的人,
以经济学为例,我对传统的理论学得通透。然而,尊重传统,熟习传统,接受传统的影响,
不等于受到成见的约束或左右。所有的人说这样想才对,你怎样想呢?
如果所有的人这样想你就一定要跟着这样想,你就是蠢才。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想,
你对自己说:知道,但要重新考虑,不认为所有人说对就是对,说错就是错,衡量一下再算,
可用的采用,认为不对就不管。这是毫无成见约束的思考,说是天才庶几近矣。
毫无成见约束的思考方法,简言之,是从一片空白起笔,认为传统可用的放进去,
不可用的撇开来,然后加进一些自己的。推理逻辑不能错,小心一点就成,
推到哪里就哪里。既然自己毫无成见,推出可以传世的新观点的机会是不低的。
我是从艾师那里学会了从一片空白起笔的思考方法的。当年写论文《佃农理论》,
在艾师与赫舒拉发的指导下,很有点不敢乱来。我想,边际产出定律是传统的,
他们教过,自己怎样想也认为不可能错,要用。
竞争的理念我从艾师学得的出自传统,但比传统的远为高明,也要用。
成本的概念也是传统的,但不够一般化,改进一点,要用。
这样,脑子一片空白,把这三项放进去,搓、搓、搓,砌、砌、砌,推出了自己的佃农理论。
结论与传统的相反,是传统错了,而此错也,起于一个佃农「无效率」的成见。
博士论文是三十九年前的事。
之后的文章行内朋友认为有新意,主要是因为历来的习惯,
每逢考虑一个题材,事前很少研读他家之作,自己想自己的,分析有了结果才参考他人的。
四十岁后懒得参考,把文稿写好后才找些有关的论着下注脚,点缀一下。
文成后才查考,有时发觉己见与他家相近;很多时不同,但没有冲突;有时特别,己见与他家相反。
谁对谁错不是那么重要,重要是找到了真理,而从一片空白想起,
彷佛自己在大海飘浮,不知会飘到哪里去,对我来说,是做学问的乐趣所在。
有一个相当固定的规律。同一题材,凡是认为他家之见是错了的,细看之下,他们的见解通常是受了成见的约束。
好比价格管制的分析,成见要不是说有短缺,就是说有剩余,不均衡,市场会有什么压力云云。
三十三年前我考虑价格管制,这传统分析我当然耳熟能详,但轮到自己用脑,只一个晚上就认为不知所云。
短缺、剩余、不均衡等理念皆非事实,看不见,捉不着,只有天晓得是些什么,
自己不要这样想下去。于是从一片空白起,想出凡有价格管制必定有价格之外的其它准则定胜负,
而这些其它准则会导致租值消散。只要知道哪种准则会被采用,要达到理论的均衡易如反掌。
困难是如何推出哪种「其它准则」会被采用。这是个重点,我想了整整一年,直到一个晚上在梦中突然惊觉,
传统的租值消散理论全盘错了!有应该消散的租值,
不是为了要达到均衡而消散,而是在极大化的假设下,
消散的租值是局限下最小的。
这就让我们推出在价管之下什么其它准则会被采用,跟着的均衡分析是本科生的习作了。
提到这些,因为网上好些同学的言论,骤耳听来很不对头,为什么同学们会那样想呢?
中国的青年怎会蠢得那样离奇?细想之下,同学们其实不蠢,也不是成见深不可拔,
而是奇怪地他们往往把成见与己见混合起来,以致我这个老人家听得天旋地转。
告诉同学们吧。成见与新意是加不起来的,因为成见的本身是结论。
比方说,佃农的传统成见是无效率,你不可以把农民勤奋耕耘加进去而分析得顺理成章。
我们要尊重传统,因为与传统毫无关连的思维免不了怪诞不经,不可取。
好些传统的观点或结论是好的,考虑之后我们乐意接受。不容许更改的观点是成见,
但容许更改而不更改是另一回事。成见不可取,因为一把成见放进脑子里,就不能有一片空白的思想空间,
正如一个画家用的画纸早就有人画上一只乌鸦,怎可以创出什么精彩之作来?
一个大有成就的画家需要很懂得传统的绘画技术,需要吸收众多前人画作的感染,也需要有自己的学问、
创意与思维。但每次创作,他是要从一张空白的纸或布起笔的。
重视传统,但不受成见的约束;发挥己见,但要有学问与逻辑的支持。二者皆来得不易。
我不怀疑中国青年的天赋了得,但智能这回事,大部分是后天学回来。
北京天天在谈改革——这些日子他们推出的改革方案多得很。
愚见以为,他们要把教育改革放在第一位置。
FAQ:
让我想到了偏见与歧视问题, 做学问的偏见与歧视和种族之间的偏见与歧视的区别是啥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