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师艾智仁给我最大的影响,是他永远像一个天真小孩那样看问题。
当年同学们都听说他是理论高人,智商不凡,但五十岁了,对任何问题彷佛一个小孩子第一次看世界,
给我有难以形容的感染力。教功用,他问:什么是功用?教货币,他问:什么是货币?
问他一篇大名鼎鼎的关于产出函数的文章,他问:你相信文章里说的吗?这种教育方法之前之后我没有见过。
那时艾师在行内有名,但不像十多年后那样举世知名。我推迟博士课程一年,
只为了等艾师从他造访的史坦福回到加大,先听他的课,才考他出的博士理论试题。
于今回顾,那是我在经济学习过程中作出的最好一项决定。
这决定不是受到同学的影响,而是两个其它原因。
其一是一九六二年,麻省理工的森穆逊到我就读的加大演讲。没有谁不知道森氏是当时最负盛名的经济理论家。
演讲后一位同学举手提问,森氏说:「让我教你一点价格理论吧。」跟着停下来,游目四顾,
说:「对不起,在你们这里我不敢教价格理论!」举座哗然。
大家都知道,他的意思是我们有一个艾智仁,而当时艾师不在座。
第二个原因,是我拜读过艾师于一九五○年发表的《风险、进化与经济理论》,
精妙绝伦,深不可测,于是五体投地,非拜他为师不可。
后来成为艾师的入室弟子。每次入室求教,他总像小孩子般看我提出的问题,次次如是,
影响了我对学问的处理方法。说像小孩子般看问题,其实是说从一片空白开始想;
之前想过的,再想,也是从一片空白起笔,丝毫传统的成见也没有,自己此前的观点一概不管。
朋友,你可以做到吗?如果可以,那么你不是天才也算是准天才了。
天才其实就是那样简单的一回事。如果有成见的约束,摆脱不了前人之见,算你智商顶级,思想不可能传世。
如果你的智商只是一般,受到成见的约束就会升级为蠢才了。
不要误会,我不是说传统之见什么用处也没有。正相反,我是个尊重传统的人,
以经济学为例,我对传统的理论学得通透。然而,尊重传统,熟习传统,接受传统的影响,
不等于受到成见的约束或左右。所有的人说这样想才对,你怎样想呢?
如果所有的人这样想你就一定要跟着这样想,你就是蠢才。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想,
你对自己说:知道,但要重新考虑,不认为所有人说对就是对,说错就是错,衡量一下再算,
可用的采用,认为不对就不管。这是毫无成见约束的思考,说是天才庶几近矣。
毫无成见约束的思考方法,简言之,是从一片空白起笔,认为传统可用的放进去,
不可用的撇开来,然后加进一些自己的。推理逻辑不能错,小心一点就成,
推到哪里就哪里。既然自己毫无成见,推出可以传世的新观点的机会是不低的。
我是从艾师那里学会了从一片空白起笔的思考方法的。当年写论文《佃农理论》,
在艾师与赫舒拉发的指导下,很有点不敢乱来。我想,边际产出定律是传统的,
他们教过,自己怎样想也认为不可能错,要用。
竞争的理念我从艾师学得的出自传统,但比传统的远为高明,也要用。
成本的概念也是传统的,但不够一般化,改进一点,要用。
这样,脑子一片空白,把这三项放进去,搓、搓、搓,砌、砌、砌,推出了自己的佃农理论。
结论与传统的相反,是传统错了,而此错也,起于一个佃农「无效率」的成见。
博士论文是三十九年前的事。
之后的文章行内朋友认为有新意,主要是因为历来的习惯,
每逢考虑一个题材,事前很少研读他家之作,自己想自己的,分析有了结果才参考他人的。
四十岁后懒得参考,把文稿写好后才找些有关的论着下注脚,点缀一下。
文成后才查考,有时发觉己见与他家相近;很多时不同,但没有冲突;有时特别,己见与他家相反。
谁对谁错不是那么重要,重要是找到了真理,而从一片空白想起,
彷佛自己在大海飘浮,不知会飘到哪里去,对我来说,是做学问的乐趣所在。
有一个相当固定的规律。同一题材,凡是认为他家之见是错了的,细看之下,他们的见解通常是受了成见的约束。
好比价格管制的分析,成见要不是说有短缺,就是说有剩余,不均衡,市场会有什么压力云云。
三十三年前我考虑价格管制,这传统分析我当然耳熟能详,但轮到自己用脑,只一个晚上就认为不知所云。
短缺、剩余、不均衡等理念皆非事实,看不见,捉不着,只有天晓得是些什么,
自己不要这样想下去。于是从一片空白起,想出凡有价格管制必定有价格之外的其它准则定胜负,
而这些其它准则会导致租值消散。只要知道哪种准则会被采用,要达到理论的均衡易如反掌。
困难是如何推出哪种「其它准则」会被采用。这是个重点,我想了整整一年,直到一个晚上在梦中突然惊觉,
传统的租值消散理论全盘错了!有应该消散的租值,
不是为了要达到均衡而消散,而是在极大化的假设下,
消散的租值是局限下最小的。
这就让我们推出在价管之下什么其它准则会被采用,跟着的均衡分析是本科生的习作了。
提到这些,因为网上好些同学的言论,骤耳听来很不对头,为什么同学们会那样想呢?
中国的青年怎会蠢得那样离奇?细想之下,同学们其实不蠢,也不是成见深不可拔,
而是奇怪地他们往往把成见与己见混合起来,以致我这个老人家听得天旋地转。
告诉同学们吧。成见与新意是加不起来的,因为成见的本身是结论。
比方说,佃农的传统成见是无效率,你不可以把农民勤奋耕耘加进去而分析得顺理成章。
我们要尊重传统,因为与传统毫无关连的思维免不了怪诞不经,不可取。
好些传统的观点或结论是好的,考虑之后我们乐意接受。不容许更改的观点是成见,
但容许更改而不更改是另一回事。成见不可取,因为一把成见放进脑子里,就不能有一片空白的思想空间,
正如一个画家用的画纸早就有人画上一只乌鸦,怎可以创出什么精彩之作来?
一个大有成就的画家需要很懂得传统的绘画技术,需要吸收众多前人画作的感染,也需要有自己的学问、
创意与思维。但每次创作,他是要从一张空白的纸或布起笔的。
重视传统,但不受成见的约束;发挥己见,但要有学问与逻辑的支持。二者皆来得不易。
我不怀疑中国青年的天赋了得,但智能这回事,大部分是后天学回来。
北京天天在谈改革——这些日子他们推出的改革方案多得很。
愚见以为,他们要把教育改革放在第一位置。
FAQ:
让我想到了偏见与歧视问题, 做学问的偏见与歧视和种族之间的偏见与歧视的区别是啥?